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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
作為民國武俠小說北派五大家之一的還珠樓主,其作品代表了武俠小說中“奇幻仙俠派”的高峰。他的代表作《蜀山劍俠傳》有豐富的思想文化內涵,其中蘊含的還珠樓主獨特而系統化的生命觀,是這部作品的重要意義所在。在對現實世界、生命形態以及生命發展過程的觀照中,都體現著還珠樓主超越性的生命觀。這種觀念,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產物,同時又帶有現代性,是武俠小說轉向現代的體現。
【關鍵詞】《蜀山劍俠傳》/還珠樓主/生命觀/超越
還珠樓主是民國武俠小說中“奇幻仙俠派”的集大成者和卓越代表。還珠樓主原名李善基,重慶長壽人。他自幼隨父遍游群山,尤好峨嵋、青城,曾三上峨嵋,四登青城,與山中佛道修士頗有交游。他12歲喪父,隨母往蘇州投親,改名“壽民”。1929年移居天津,在報社任職并兼職家庭教師,后在傅作義、宋哲元等人幕下做過中文秘書。“七·七事變”后,日寇利誘他任偽職,遭拒絕,因此遭受了近三個月的牢獄之苦。抗戰勝利后,舉家南下上海。這一時期他專心創作,與正氣書局合作,出版了大量作品。1948年搬家到蘇州。解放后,還珠樓主轉向戲曲寫作。1961年因病去世,享年59歲。
還珠樓主的主要創作成就體現在“奇幻仙俠”上。他的作品以《蜀山劍俠傳》(簡明起見,下文一律簡稱《蜀山》)和《青城十九俠》為中心生發,上枝下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劍仙神魔世界。《蜀山》糅合了神話、志怪、劍仙、武俠等超長篇章回體小說,正傳50集、后傳5集,合計329回,約500萬字。小說最早于1932年在天津《天風報》連載,后由天津勵力印書局出版單行本,作者南下后轉由上海正氣書局出版。
與如此宏大的篇幅相應,是小說中豐富、博大的思想內容。還珠樓主把平江不肖生開創的民國武俠小說奇幻仙俠類推向了氣象萬千、博大精深的高度成熟境界。小說寫以峨嵋派為代表的正派眾劍仙與各種邪魔外道的糾葛和斗爭,展現給讀者的,首先是一個想象高妙奇絕的“異度空間”。在作者“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1]第二章的思維下,種種怪獸靈禽、山精海魅、奇花異草、飛劍法寶、異人飛仙、仙境魔域的描寫無不生動形象,這些要素交織而成的正邪斗法、修道歷險、天人交戰、應劫飛升等場面更是引人入勝。其次,對各地山川人民風物的純熟描寫,特別是自然風光,體現出還珠樓主在寫景方面達到的高度,具有把山川美景和神話仙境完美結合并上升到詩意境界的深厚功力。最重要的是,小說對儒釋道等中國傳統文化作了一次全面的藝術化闡釋。自唐傳奇以來,儒釋道思想一直在武俠類文本中閃現,但能把這三家精義熔于一爐并在作品中轉化為無數具有美感的詩化意象者并不多見,而還珠樓主即其中一家。
即便《蜀山》如此博大精深,它畢竟屬于通俗文學的范疇,這相對來說是邊緣化的文學,和嚴肅文學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于是,關于武俠小說,向來就頗有些偏激的言論。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武俠漸熱,武俠小說理論研究也開始起步。其中對武俠小說的歷史評價問題,逐漸露出水面。謝桃坊[2]全面否定現代的武俠小說,在產生背景、思想內容、文化內涵等方面,都把現代武俠小說打入了深淵。袁良駿[3]相比較之下,觀點比較客觀,他對古典俠義小說的思想題旨、創作方法、語言應用都做了充分的肯定,但是對民國武俠小說的評價卻主要集中于對其消極避世的反動思潮、暴力宗派斗爭、色情描寫和小說模式的簡單重復再造的猛烈抨擊。在批判這些罪狀之時,《蜀山》是最常用的靶子。此外袁先生還有一篇文章[4]專門評論這一武俠史上的名作,肯定了還珠樓主的想象力、筆力、文學修養,但重頭還是在批判其五大罪狀:逃避現實;劍仙小說的惡性發展;模式重復編造長篇大論;恐怖、色情描寫;結構上的散漫、矛盾和疏漏。
陳平原[5]1124則代表了另一種聲音,提出要以類型研究的方法來系統地研究武俠小說,要認識到作為一種特定的“小說類型”的武俠小說,以及作為一種“通俗小說”類型的武俠小說。我以為這是一種比較科學的眼光和態度。上面謝先生顯然沒有承認武俠小說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通俗文學類型的存在。用并不適合武俠小說的理論來考察現代武俠小說,自然處處牛頭不對馬嘴。正如有西方學者指出:“把大眾藝術當作‘高雅藝術’(個人的、有活力的、非功利的、有趣的)提出來或作為‘高雅藝術’來接受,這也就是大眾藝術的死亡。”[6]袁先生對作為一個文學類型的武俠小說的認識是有進步的。作為通俗文學的武俠小說,確實不能避免他所批判的種種。武俠小說是“適俗”的,但這不等于“媚俗”,特別對于優秀的武俠小說家來說,總是有在作品中表達自己對人生、世界之領悟的堅持。武俠小說之幻想性,并不能簡單地用“逃避現實”的罪名一棒子打死,其中必然有深層的社會歷史原因,袁先生舉出的武俠小說之種種通病,是通俗文學難免的痼疾,但對于優秀的武俠小說來講這些是次要的。我們不必執著于這種角落里的東西,應該注目于武俠的主體內容。
陳平原認為,找出武俠小說的“基本敘事語法”以及找出這一套語法形成的原因,是武俠小說類型研究的重要工作[5]1134。對于《蜀山》龐雜的思想內容來說,其“基本敘事語法”顯然包含著豐富的內容。作為“奇幻仙俠派”的登峰造極之作,《蜀山》與一般的描寫現實世界的武俠小說不同,它有著更為廣闊、系統的生命觀和宇宙觀。《蜀山》洋洋灑灑500萬言,其內容的核心,是有限的生命個體通過艱苦而漫長的努力,沖破生命的有限性,而獲得自由和永恒的成長史。這是一段追求超越和拯救的生命歷程。在這整個過程中,包含了還珠樓主系統的生命觀。而這是《蜀山》的基本敘事語法的所在。本文即嘗試探討這一生命觀系統的具體架構。
一、世俗人生的悲劇性體認
《蜀山》以它對神怪虛幻世界的想象馳名,但事實上它對現實的世俗生活也有許多濃墨重彩的集中描寫。這些現實生活的描寫,主要是交待劍仙修道以前的俗世經歷,是劍仙整個生命旅程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因此,這類描寫貫穿著全書始末,鑲嵌在一段段上天入地的仙魔斗法情節之間。有意義的是,這些尚處在凡人形態的劍仙的世俗生活,往往是富有悲劇色彩的。
小說開頭寫歸隱旅途中的李寧父女。李寧一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何時才能返吾家故物啊”,“言下凄然,老淚盈頰”[7]2,展現了一個陷入窮困潦倒絕境的失意遺老的矛盾痛苦的內心圖景。又通過李寧和舊友周瑯的談話,交待了他家破人亡的慘遇。塵世生活的困境,是他入山修道的直接原因,雖說按照還珠樓主的理論,必有其前世的因果所在。
小說20至22集,用十幾萬字的篇幅集中講述了歐陽霜、黃婉秋婚變,雙方子女又為母報仇的人間慘劇。這一部分情節完整而曲折,可以抽取出來作為一部獨立的中篇小說。黃婉秋由于愛情上的失敗而產生強烈的憎恨,竟然設下毒計把她的情敵,也是多年友伴的歐陽霜害死,在自己遭報后,又驅使其女瑤仙等人踏上復仇的不歸路,幾乎毀掉了他們的一生。在這個故事里,還珠樓主展示了他對人性的深刻而全面的洞察,人性中善與惡、愛與恨、自私與利他、絕情與寬恕、毀滅與拯救等等主題相交織,加上作者那種可使人身臨其境的描畫之功,相信任何人讀了都會產生極大的心靈震撼。在這個故事里,現實的慘劇還是由一種超越的力量——劍仙的出場得到拯救的。垂死的歐陽霜被鄭顛仙救去,甚至還入了門開始修行;絳雪瑤仙誤入妖窟,也是由正派劍仙挽救出來。
與這個極富戲劇性的例子相比較,峨嵋派掌門“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齊漱溟夫婦的出家經歷平淡得多,但更加富有形而上的意味。齊漱溟世家望族出身,與青梅竹馬的表妹荀蘭茵成婚,生下一子一女,生活可謂美滿幸福。但蘭茵一句“花不常好,月不常圓,人生百年,光陰有限,轉眼老大死亡,還不是枯骨兩堆”,就道破了這種理想化的世俗生活的局限與虛幻。所以才有之后的齊漱溟峨嵋求道,最終舉家修仙的事。齊家的例子,無疑更貼近一般的世俗生活,就因如此,它就更具有普遍意義上的終極關懷。那就是致力于對有限生命的超越,追求生命的自由和永恒。
《蜀山》17集寫到凌云鳳誤入深山侏儒小國,巧遇上古黃夏國孑遺之民。還珠借韓仙子之口,道出了這一國的興衰史:“因為萬年前擁有廣土眾民,喪心病狂,不知自拔,內媚外爭。刁狡貪欲,競尚淫佚,又復懼怯自私,以致土蹙民貧,人種日益短小,終于亡國,幾乎種類全滅。”[8]645還珠以藝術夸張的手法,說明了惡劣的人性作用之下,人類外部和內部世界的變異。這又是一出凡人難以避免的悲劇。聯系還珠寫作的現實背景,耐人尋味,發人深省。
《蜀山》34集第1回中有一段描寫川峽纖夫的文字,向來備受推崇:
這一臨近,才看出那些纖夫之勞無異牛馬,甚或過之。九十月天氣,有的還穿著一件破補重密的舊短衣褲,有的除一條纖板外,只攔腰一塊破布片遮在下身,余者通體赤裸,風吹日曬,皮膚都成了紫黑色。年壯的看去好一些,最可憐是那些年老的和未成年的小孩,大都滿面菜色,骨瘦如柴,偏又隨同那些壯年人前吆后喝,齊聲吶喊,賣力爭進,一個個拼命也似朝前掙扎。江流又急,水面傾斜,水的阻力絕大。遇到難處,齊把整個身子搶仆到地上,人面幾與山石相磨。那樣山風凜冽的初冬,穿得那么單寒赤裸,竟會通體汗流,十九都似新由水里出來,頭上汗珠似雨點一般往地面上亂滴,所爭不過尺寸之地。[9]143
一般人都以此文字證明還珠樓主卓越的寫實功力。但也有人感覺到這段描寫深層次的象征意義。“我每讀到這段描寫,常感到還珠是在借題發揮、抒寫自己生活的感受。……天津人把生活負擔叫做‘拉套’,挑上生活的重擔就好像套在大車上的騾馬一般‘上了套’;還珠是在奔波勞碌中掙扎多年的人,他難免有一種‘拉套’的感覺,寫著寫著就不禁借題發揮一點自己的感慨。”[10]且不管還珠本人是否有這個寓意,可以肯定的是,這又是蕓蕓眾生悲劇的一個代表。其實,以還珠的眼光來看,作為凡人的李寧、黃婉秋、齊漱溟夫婦,甚至上古小遺民,以及這里沒有提到的許多異類生靈,與這些纖夫相比,又有何不同呢?如此賣力掙扎、耗費生命,所爭者,“尺寸之地”耳。與無垠的宇宙時空相比,他們追求的東西,實在太過渺小。
這個殘酷的現實,必然要引起對拯救之道的探尋。還珠的答案是高度理想化的、藝術化的,那就是通過修仙超越有限,實現永恒。這里要注意兩個問題:一是不能把藝術虛構和現實相混淆。否則對此小說的評價,又會得出那種文字暴力式的結論。二是“悲世”不等于“厭世”。也就是說,還珠的生命態度,是積極的不是消極的。他的積極,體現在以修道形式體現出的完善自我的不懈努力,體現在修行者對世人疾苦的關心和救助。這里展現的是佛家的勇猛精進和慈悲。總之,悲世思想,是還珠樓主生命觀系統的基礎與出發點,為他的超越理論的衍生提供了基本的動力。
《蜀山》主要作于抗日戰爭時期。日寇步步侵逼,人民飽受戰亂之苦。還珠的個人經歷,亦是漂泊無定。做過幕僚的他,又深感官場斗爭之黑暗。這些反映到他的小說里,自然會有塵世生活之悲苦來。此外,自幼深受儒釋道傳統文化浸染的他,思維帶著一種宗教色彩,亦是可以理解的。眾所周知,佛道兩家,重于俗世悲苦的描述,尤以佛家為最。還珠的悲世觀念,與此傳統可謂一脈相承。
二、生命形態的全方位闡釋
悲世思想,解決了超越的必要性問題。那么,接下來,還珠又是如何解決超越的可能性問題呢?
在還珠樓主那里,關于生命體的組成結構,有很多“術語”般的名詞。如“元神”、“真靈”、“元靈”、“元嬰”、“軀殼”、“內丹”、“元丹”、“生魂”、“殘魂”等等,名目繁多,頗讓外人難分涇渭,不得要領。詳細理清這些名詞的關系,不是此文的重點,也沒有必要。重要的是要體會到還珠樓主在這些生命形式之中反映出的生命意識。大致說來,“元神”與“肉身”二元相對應,組成了一般生物的基本形態。在小說中,這一法則適用于人,也適用于動物,甚至也適用于植物。在這個二元結構中,“元神”顯然處在決定性的位置。肉身可以替換,但元神不可滅。元神可以離開肉體,還可以分化成多個,就是所謂的“三尸元神”、“九命元神”等等。修煉到一定程度可以煉成“元嬰”,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比肉體更高級的軀殼。元嬰也有元神,故元嬰也可借用,如干神蛛,就借用了妖物“萬載寒蚿”的元嬰。元嬰修煉到了一定程度,經過“天劫”的考驗,內外功行圓滿,就可飛升成仙。縱觀這一過程,可以斷定的是道教生命哲學對還珠樓主的深刻影響。我們顯然不會把這一套理論搬到現實中來,但是其中反映出的人類對自我生命力的崇拜和不斷加強的愿望,是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有人說,還珠筆下的劍仙“表現出人類戰勝自然、戰勝死亡的強烈愿望和對人體潛能、人體智慧的自信求索"[11]256,用來說明這一點是再貼切不過的。
還珠創造的這一超越之途,適用于所有的生物。《蜀山》里面,有許多非人類生物修道的例子。飛禽有神雕佛奴鋼羽、古神鳩、獨角神鷲等;走獸有天狐寶相夫人、母猿袁星、猿長老等;植物有芝人芝馬,還寫到了通靈的花木之靈;此外還有種種異類怪物,如火人火無害、龍道人等等。總之,一切有生之物,還珠都給了他們超越的機會。我們可以說這里體現的是佛家眾生平等的觀念,但也許更重要的是,還珠樓主這種擴大化了的生命意識。他眼中的生命不只在人類身上閃現,而是宇宙萬物的一種普遍特質。在這時他的視點突破了作為個體人的限制,頗有與天地合一的意味。他感受到的是整個天地,那么他看到的也就是天地間的一切生物。
說到這里不得不牽扯到《蜀山》的世界觀。葉洪生曾經說過:
至于還珠對佛教“六道輪回”說法,基本上是認同的。所謂“六道”是指: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而言,為眾生輪回之六次元道路。前三者為“三善道”,后三者為“三惡道”,造物主分別依其行為善惡多寡而決定其投生于那一類(以上見《法華經》),但還珠小說卻將三善道及畜生道放在同一個平面世界來談,回避了另一度空間的餓鬼道與地獄道。如《蜀山》中談鬼,一般專指人死后之靈魂;對修道人則謂之“元神”;唯有小說邪派人物“冥圣”徐完,是由陰魂修煉成的“妖鬼”,統率鬼兵鬼卒。奇怪的是,還珠選的鬼國既非陰間地府,亦非自古相傳的酆都城,而是在歷代詩人發思古幽情的北邙山!
因此還珠小說雖常提“輪回”一詞,實則卻不受造物主的控制,迅即由僧、道高人運用法力將人“死”后的靈魂或元神送往別處轉世投胎——沒有“下地獄”見閻王、判官這一套陳腔濫調。至其所謂生死,亦不是看肉體是否存在,而是以靈魂之有無為準;故“兵解”(借殺身解脫)云云,散見全書。[12]134
葉先生此說,基本是合適的。《蜀山》營造的仙魔世界,基本上是一個單層次的世界。仙魔斗法的世界和人世,只是距離之隔而已,盡管往往相隔很遠,但畢竟是在同一個層面上。書中峨嵋開府一節,群仙在峨眉山巔觀佛光,而此時“云層以下,各廟宇人家,已上燈光……不時傳來幾聲疏鐘、數聲清磬……知道此時,半山以下正下大雨”[13]481,仙人在山頂,凡人在山下,兩者只有半山之隔,可說近得是伸手可及了。讀者至此,分明感覺到劍仙凡人雖有別,卻原在一片天地間。這就引出了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就是習慣上總是與人間并置的天庭和地獄,在《蜀山》里面實際上是缺失的。雖然書中提到了“紫虛仙府”及在其中任職的“大羅金仙”的存在,但這只是虛設,它并不介入還珠樓主構造的現實與幻想世界。同樣,地獄、閻王之說,《蜀山》中更是難覓蹤跡。于是《蜀山》中各類生靈的活動,呈現出一種各隨自己的生命意志活動的自然面貌,頗有“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味道。在此,還珠又借助道家陰陽五行消長以及太上感應等學說,創造出這個世界里的“自然規律”。如此一來,他筆下的這個有生世界,就可以自足地運轉起來了。
《蜀山》中天庭地獄的缺席,體現了它和傳統的神魔小說的區別,更多地體現了它作為一種武俠小說的特征。因為還珠樓主和其他武俠作家一樣,著重于人的生命境界的探尋,而不是要進行某種封建式的觀念說教。還珠樓主這種自然的、包容的生命觀,正是民國武俠小說現代性進展的一種重要表現。
三、生命超越之途的苦難架構
在必要性和可能性具備的情況下,生命超越之途自然要開始向前延伸。《蜀山》中這個漫長的超越之旅,主要包括兩部分內容:修行和超劫。
修行包括內外兩方面。修行者“凝煉元神”,煉成“內丹”、“元嬰”,這是內在的功夫;同時修道者又要不時外出行善積德,這便是所謂“外功”的積累。“元嬰”修煉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脫去軀殼,自由活動,這便是逍遙自在的散仙了。
然而散仙每逢490年就會遭遇“天劫”,即“道家四九重劫”,在應劫過程中,該散仙之前的種種為惡為善,都要算一次總賬。如果過不了這一關,輕則“兵解轉世”,重新開始修行;重則“形神皆滅”,一切化為烏有。散仙自成道之日起,要連續經過三次“天劫”,才能成就不死之身。這時,內外功行圓滿者飛升“靈空仙界”成為天仙;而功行有缺者則成“地仙”,不受天府之拘。然而殘酷的是,地仙2190年中又有三次重劫,其影響和“天劫”相似。
“應劫”是超越道路上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環,故它成為《蜀山》敘事的重心。全書從頭至尾不停為“峨嵋三次斗劍群仙大劫”鋪墊,種種枝節事件都與此事件相關聯,這一未來大劫可說是全書暗含的敘事中心。可惜“峨嵋三次斗劍”還沒到來,還珠就因故擱筆,這已成永遠的遺憾。有學者如此總結“應劫”的意義:“劍仙、怪魔都要逃脫‘道家四九天劫’,即每四百九十年一次的劫難。不同者,劍仙以行善來避劫,怪魔用行惡來逃劫。兩方面寓示了一種共同的形而上意義,就是人對自身命運的不懈抗爭。”[14]347這是很有見地的概括。就“抗劫”這一方面來說,的確是體現了人的偉力,反映了還珠生命觀積極的一面。然而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對“天劫”系統的苦心經營,又是還珠某種辯證思想的展現。而他把“天劫”的判定權交給冥冥中的造物主,或者說某種抽象的“自然律”,這就相當于把命運的自主權交還給了人自身,由人自己決定自己的將來,這是對生命價值的尊重。
在修行與超劫過程中,始終包含著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即因果輪回的作用。在《蜀山》里面,每個人都是在自己的輪回圈子里活動,沒有誰可以跳出這個圈子。這個因果法則包括兩個因素。一是因果報應,即你的心念言行種下了某種“因”,以后就一定會受到相應的“報”;二是輪回轉世,即一段因果未了結,則在你“轉世”之后,依然要承受那個“報”,生生世世而不息,直到獲得了斷為止。
因果輪回在超越之途中的重要地位,在于不了因果,即使內外功行達到要求,也不可能飛升。故道行愈高者,對此愈是注重。如前輩散仙圣姑伽因,因當初不顧好友相勸,必欲教化惡徒崔盈,誓言道:“我自己甘愿受累,即使此女真個犯規叛師,淫惡不法,我也加以容恕三次;只她第四次不犯我手,決不親手殺她。我必將她感化教導,引使歸正才罷;否則有她在世一日,我也留此一日,不了此事,決不成真。”[9]6就這一席話,致使圣姑自己坐“百年死關”,直至300年后峨嵋派消滅崔盈,才得飛升證果。又如小說33集第4回所述“女惡人”諸生經歷,更是曲折慘烈得超乎想象。此女因當初為惡過甚,導致后來幾十次的轉世,一邊身受慘死的孽報,一邊行善積德減消罪孽。同時高僧大智禪師因為對此女曾許下“不度此女回頭,決不證果西歸”之愿,也被牽扯其中,這個“我佛如來座下第四十七尊者”的轉世者推遲證果500多年。如此種種超乎常人想象的因果輪回之說,散見于全書始末。這一思想,顯然是佛家的。因果報應和輪回轉世,本是佛教教義的重要內容。還珠將它借用過來,并自己作出了藝術化的闡釋。因果輪回思想的存在,是人們對人情事理的理想化想象的產物,這里不去討論它的真偽問題。重要的是它代表了對待生命的一種態度,那就是追求一種完滿的、徹底的、沒有殘缺的境界。這是生命運動所達到的一種平衡狀態。“塵緣已了”,把外在干擾歸入了“無”,剩下的是生命內在的完滿自足。表面的“無我”之下,是與宇宙和諧的大我。這里我們分明看到了老莊的逍遙和禪學的微妙。
其實,從超越之途的表面來看,它更多地閃現著人的力量、人的情感的光芒。對人的至情至性,還珠是極力贊頌的。他在給徐國楨的一封信中,談到《蜀山》的創作觀念:“惟以人性無常,善惡隨其環境,惟上智者能戰勝。忠孝仁義等,號稱美德,其中亦多虛偽。然世界浮漚,人生朝露,非此又不足以維秩序而臻安樂。空口提倡,人必謂之老生常談,乃寄于小說之中,以期潛移默化。故全書以崇正為本,而所重在一情字,但非專指男女相愛。”[1]第一章從這段話可得知,還珠否定形式化的、表面化的“美德”,而推崇出自人本心的真情感。這些情感,包括了親情、友情、愛情(超越了肉體關系的精神戀愛)、師徒之情等等。而這些真情,正是漫長而艱苦卓絕的超越之途上不可或缺的支持和動力。
小說中的主角之一李英瓊,就是至情至性者的典型形象。她對老父李寧、對其師妙一真人夫婦、對朋友余英男等等,都充滿著發自內心的關心和熱愛。小說3集第8、9回寫她在山洞中照料生病老父的文字,把一個天真可愛、善解人意、體貼入微而又孤苦伶仃的孝女形象寫得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實在是催人淚下,感人至深。李英瓊是小說中遇合最奇、成長最速的人物,后來更暗示她將是峨嵋的下任掌門人,這一切都和她的真性情有著莫大的關系。還有許多這樣的例子。如忍大師用堅不可摧的“金剛愿力”布下的情關橫木,被仙都二女點點熱淚頃刻化去[13]316;神僧天蒙禪師為幫助師兄一同成道,竟遲卻千余年飛升,千余年來一直“累世相隨,救渡扶持”[13]480;大魔頭鳩盤婆本應慘遭天劫,形神俱滅,卻因為死前一念天良送走徒弟金銀二姝,由此最后僥幸逃得一絲殘魂;而金銀二姝也本應被師父奪去元神,但其“真誠忠義”,卻又感動了鳩盤婆,保全了她們性命[15]462—463;碧城仙子崔蕪受謝山之托領養幼小的仙都二女,說道:“如此佳兒,我便為她遲轉一劫,也所甘心。”[13]297……凡此種種,貫穿全書。
在還珠這里,人世的情感道德也被有機地整合到他的超越系統中來。這是一種人道主義思想,近于儒家的“仁”,合于儒家忠恕節義之道。肯定人情、人性,這是另一方面的對人的生命價值的重視,是對超越之途中人的個體價值的又一次張揚。
要提出的是,還珠筆下人的真情真性,有它理想化的色彩在內。主要的一點是,它是拒絕欲望的。“從還珠樓主小說的表面上看來,他是一個‘禁欲主義’者,可是從小說的演變之跡中去尋找,可以找到一個‘愛情至上主義’。因此他的筆下,把男女之‘愛’與男女之‘欲’,看作兩個極端,可以絕對分立,不相混雜。而且天堂、地獄兩條路的分歧點,就從這個關頭出發。”[1]第二章如果是真誠的感情,那么還珠就把它搬到“至上”的高度;而如果是肉體的欲,則還珠視之為毀滅的先聲。可見還珠的思想,是有其獨特的考慮和設置的。正如葉洪生說,還珠“描寫神駝乙休大鬧銅椰島、峨眉群仙聯手消弭地心奇禍;描寫尊勝禪師渡化尸毗老人;描寫鳩盤婆因偶發善心而在遭劫時幸保殘魂等等,莫不表現出還珠生命哲學中心——人道主義思想——“仁”的力量無窮發揮;因能感天動地,化險為夷。凡此,皆合乎儒家忠恕之道,而非獨以談玄說偈、怪力亂神為能事耳!”[12]145
文學是人的學問。關注現實社會人生,體現對人的生存的終極關懷,是每個合格作家的義務。作為通俗文學大家,還珠樓主在這個根本問題上,是經得起考驗的。他看待人世的悲憫眼光,對生命超越苦難與困境的關注,體現出他多方面擴展的獨特生命觀。這一思想的本質,一言以蔽之,就是對生命力的肯定與張揚。陳平原說:“在我看來,武俠小說的根本觀念在于‘拯救’。‘寫夢’與‘圓夢’只是武俠小說的表面形式,內在精神是企求他人拯救以獲得新生和在拯救他人中超越生命的有限性。”[5]1138《蜀山》這個奇幻迷離的“大夢”,無疑也是在講拯救,但這個拯救的內涵,與引言所說有所不同。《蜀山》的拯救,主要是自我拯救。意即通過生命自身的實踐超越有限,實現永恒。他救只是這個過程中的環節之一。這是一種徹底的拯救,與一般武俠小說相比,顯然意義上有更加深遠的延伸和開拓。這種深化發展,體現著還珠透徹、通達的生命觀。
還珠的一套生命觀,顯然建立在傳統的儒釋道思想的基礎上。可以說《蜀山》一書,就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一次藝術化的綜合性闡釋。這么說來,《蜀山》是傳統的。但是同時,《蜀山》也是超越傳統的。而這種超越,就在于還珠樓主現代性的生命意識。“還珠樓主橫空出世,氣度恢弘,談玄述異皆超妙奇絕,武與俠都不過是作者對生命感受的一種外化方式。武俠世界、武林中的仙或魔,都成了人類生命的表現,標志了武俠文學新舊轉換的成功(雖比言情小說慢些)。”[14]348這個論斷,可謂是《蜀山》的知音者言。又有評論曰:“還珠樓主的文化精神,超人想象,極大的提高了武俠小說的藝術品位,以后的武俠小說作家幾乎都受到了他的影響。”[11]256的確,還珠樓主的小說,以其獨特而深遠的生命超越觀念為內在中心,濃縮中國傳統文化,挾其無與倫比的奇思妙想,驚風落雨的生花妙筆而下,不但迷倒了萬千讀者,更是給其后來者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文學財富。其巨大價值可想而知,而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顯然是不容抹殺,值得重視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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